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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8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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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8 章

她沈默站在他的面前, 關於林嘉遠的話題,再也不願意跟他說一個字。

以往連跟他面對面都需要勇氣的人,這次就這麽固執的跟他沈默著, 這樣的僵持連他自己都感到無力了,她始終沒低頭, 哪怕眼裏早已經盛滿了緊張的膽怯。

他放開了她,不想再去看那雙為了另一個人而倔著不肯低頭的眼睛。

“等他們把烤架準備好就吃晚飯了。”

他還是沒有同意讓她走。

他家在富人區的環江別墅,沒有交通工具可以直達這裏,只有一班旅游觀光的公交車在山腳有一站, 末班車到七點,過了就不會再有其他交通工具, 就算要打車也只能到山腳, 沒有門禁上不來。

所以要離開,只能求他送她,起碼送到山腳的車站。

沒有得到他的同意, 他也不願意再跟她僵持,徑自先下了樓,去看看樓下的準備怎麽樣了。

他的腳步聲從樓梯裏消失了, 她才低頭,看到手機上幾分鐘前林嘉遠給她回的消息。

“我在游樂園等你。”

看著這樣的一行字,忍耐了一天的眼眶忽然就酸了, 她用力地捂著眼睛,不想讓自己哭,可是眼眶的酸脹無以覆加,她用了很久才讓自己平靜一點。

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給林嘉遠打著字回覆他, “我可能會遲到一會兒哦,但是我一定會到的。”

很快, 對方正在輸入中。

林嘉遠回覆:“沒關系,我會等你。”

那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,雖然遠遠沒有黑透,但是降落的夜色沈沈的從天際壓下來,悶得讓人喘不過氣,在這十年難見一次大雪的南江,冰涼裏總像透著一股沁進皮膚的雪意。

盡管燈火、人聲、音樂將這一切都維持在一個快樂的溫度裏,可是命運降落的時候,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。

掙紮或者順從,都只能接受命運。

在找不到江彌的那一刻,沈既白腦內有一根很細的弦輕的一聲斷了。

他下樓看完後院的準備情況,回頭發現她還沒有跟下來,以為她是在樓上自己生悶氣或者掉眼淚,所以又回到了樓上,腦海裏已經想過了向她妥協,告訴她吃完晚飯看完煙花就會送她回去。

但是他走上樓梯,看到偌大的二樓,只有落地窗的玻璃透明的映著窗外的冬景,吊頂的水晶燈璀璨懸在空中,碎落的燈光奢侈卻脆弱。

這樣華貴卻空蕩蕩的空氣泛著一絲冰涼,像在某一刻,抽走了他的靈魂。

他幾乎沒有過多去找人詢問求證什麽,直接去調了別墅區的監t控,果然在監控裏看到了她的身影。

十幾分鐘前,在他下樓沒多久後,她就從樓梯下來,趴在後院的門口看了一眼他背對著跟別人交流的身影,然後飛快地把身上那件他給她穿上的外套脫了下來,跑向了大門。

從別墅出來到前院的這一段路都是中式的設計,石板路,繁花點綴,曲徑通幽,是由國際最高建築獎項獲得者參與設計,巧妙利用地勢特點在現代設計中融入東方美學,像是鑲嵌在這浮華世間的一幅水墨畫卷。

而她穿過長亭石階,迎著夜幕降臨的冷風,一步不停地向大門跑去,沿途的一景一物再美也沒有一刻進入她的眼瞳,像是會讓她窒息的牢籠,她只想要逃出這裏。

前院的大門是鐵制的雕花門,她推了一下,發現是鎖著,在那一瞬有些無措。

其實真正的門鎖並不是那道雕花鐵門,門旁邊的墻上有個按鈕,只要一按就會開,真正的門禁進出都是他的指紋或者密碼,強行進出都會觸發警報。但是那天因為來來往往請了很多人過來表演和準備,方便那些人進出,所以真正的門鎖一直開著,那扇大門只要按墻邊的按鈕就能打開。

但她不知道,也不了解這種門的設計,所以仰頭看了一眼這高高的大門,而後做了決定,開始踩著鏤空的雕花往上爬。

從她握著門踩上第一步開始,他的瞳孔明顯緊縮了一下,連呼吸都仿若消失了,緊緊看著監控裏的畫面。

相比起她的細胳膊細腿,那扇大門的高度在她面前像攀巖,門頂還做成了尖銳的長刺,無論是沒踩穩摔下來還是攥著冰冷的鐵門一步一步往上爬,其實都夠她吃足苦頭。

她是連塗個藥都疼得直掉眼淚的人,怕疼得要命,喝藥的苦都不喜歡,又嬌氣又愛哭。

可她一步一步小心又堅定地往上攀爬,一次也不敢往下看,但是一步也不肯退縮。

寒風裏的鐵吸附了所有的冷,握在手裏冷得沁骨頭,她爬到了門的最頂端,不敢低頭看腳下的高度,小心地翻過去,盡量避開那些尖銳的長刺,然後又一步一步踩著向下爬。

她的表情應該是什麽樣,是害怕,是緊張,還是咬著牙不顧一切的堅定?

他沒法從監控的畫面裏清晰地看清她的面孔,只覺得自己的呼吸在她的一步一步裏被抽走了,渾身緊繃地看著她慢慢下來,直到她到了相對安全的高度,他的緊張才稍微松懈了一些,這個時候感覺自己高度緊張的肌肉都有些脫力。

最後一小截高度,她其實早已經緊張和害怕得腿軟,直接一個不穩摔了下來。

但是好在高度並不算高了,冬天穿得厚,她摔得沒有多厲害,只是一陣疼痛,可她連痛覺都不顧上,開始跛著腳沿著公路往下山的方向走去。

冷冬的夜色帷幕沈重,路兩側高大掩映的樹椏像彌漫了山間的霧,樹間站立的路燈從中滲透出來,恍若暗黑森林裏憧憧鬼火。

她是穿越山林出逃的小鹿,無論山間崎嶇也要離開這裏,糖果和魔法都沒法把她留在這片森林。

他馬上拿出手機給司機打電話,盡管司機就在樓下候著,但是多一秒的時間都不敢耽誤,他在開口時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高度緊張落下後的無力低啞。

司機連忙去開車,他下樓時看到那件她脫下放到沙發上的外套。

夜間的溫度已經降了下來,比白天更冷,但是這裏的一切她都不想要,他給她的所有,她都留下還給他。

他拿起了那件外套,坐上司機已經從停車庫開出來的車。他讓司機開得慢,他沿路尋找著她的身影,但是很快就找到了她。

她並沒有走出去多遠,沿著下山的公路一步都不停,車燈打亮她的背影,她回頭擋著被刺痛的眼睛看了一眼,然後像受驚的鹿一樣轉身往前跑。

她的腳腕還在痛著,跑得並不快,甚至有點顛簸,但還是不顧一切地往前跑,好像身後是什麽恐懼的魔鬼。

沈既白讓司機停下了車,跑上去追她。

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,更加驚恐地往前跑,疼痛的腳腕和一路的提心吊膽終於在高度的緊張下脫力著向前摔去,沈既白及時拉住她的手腕才沒讓她摔倒下去,而她像碰到什麽魔鬼一樣連站穩都來不及,下意識就要去掙脫他。

他用力地握著她不放,怕她摔倒,“江彌,你別跑了。”

在她什麽都不聽的掙紮中,他的心臟也好像在一點一點被撕裂,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腕,對著她的掙紮再次說道:“你別跑了,我認輸了行嗎。”

“江彌,我認輸了,我不攔著你了,你想去哪都行。”

她的掙紮終於慢慢停了下來,仍然驚惶不定,猶疑地慢慢擡起臉看向他。

燈光映亮她的臉孔,他才看清楚她的臉上眼淚一直在往下掉,一滴又一滴,默不作聲的順著臉頰不斷流下,她哭得眼皮嘴角都在微顫,眼尾早就已經紅了,她閉著嘴巴一聲不吭,可是眼淚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地往下掉,全都砸到了衣領和腳下。

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哭的,是從爬鐵門的時候嗎,還是從沿路下山的時候?

原來她的表情,不是緊張,也不是害怕,是在哭啊。

那一瞬間,他只感覺到呼吸都是生澀的疼,孤寂的路燈都能殺死他的心跳聲,他那被捧到高高在上、對命運任意差遣的高傲,在她的淚眼裏一點一點熄滅、死去。

幹澀的冬夜沒有雪花,可是沒有哪一個夜晚比此時更讓他感覺到遍布全身的涼。

他慢慢松開了她的手腕,看著她哭得滿臉淚水,很艱難地問,“讓你在我身邊待上一天就這麽難嗎?”

可她好像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想再和他說了,在他的手放開後就轉頭繼續往下走。

他在身後剛跟上一個腳步,她回頭朝他喊道:“你別跟著我。”

她哭得連聲音都是明顯的哭腔,但是語氣很兇,像軟弱的兔子,即使拿出了全部的兇狠,也只能造成不痛不癢的傷害。

她說完就繼續往前走,腳步又要加快,他在身後跟她解釋道:“你就算走到晚上也走不下去的。”

她在前面頭也不回,“那就一直走,一直走,一直走,我一定會去見林嘉遠的。”

“江彌——”

“我讓你別跟著我!”她猛地站住腳步,回頭朝他崩潰地喊,“我討厭你,討厭你,很討厭你,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,你能不能不要跟著我!”

如果那天有雪花,一定也會剎那破碎吧。隨著她再也壓抑不了的崩潰,聲嘶力竭到能把那一夜的山霧撕開一個豁口,倒灌進來的風席卷了每一個寂靜的角落,包括他的胸腔。

她強忍了一天的不安和難過終於覆滅了理智,強撐的堅定下其實早就已經腿腳無力,她再也忍不了地蹲了下去,捂著臉放聲的哭。

他站在冷清的路燈下,看著她哭到顫抖的肩膀和背脊,聽著她抽噎的聲音哽咽說著:“我沒有說不可以啊,一天可以,兩天也可以,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除了今天哪一天都可以,兩天都可以給你,可是你為什麽非要今天呢。”

她把臉埋進胳膊裏,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,無助的哭聲在冬夜裏能穿透心臟,每一聲的顫抖都牽扯著他的痛覺。

他慢慢蹲了下去,伸手想去碰她的臉,但她剛剛聲嘶力竭的哭聲像一道箭刺到他的面前,他忽然間動彈不得。

僵冷的空氣裏,他的手無措地定在半空。

夜色彌漫的霧氣中,只有她哭的聲音,“我討厭你,我很討厭你,你跟從小到大都欺負我的那些人一樣討厭,你跟那些拽我辮子偷拿我畫本笑話我唱歌跑調的人一樣討厭,你們根本就不懂什麽是尊重別人,你們只顧自己開心,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理解別人的感受,我好騙,我缺心眼,我好欺負,我就是個隨便一塊糖就好哄的傻子,所以從小就被人欺負,我活該被欺負。”

“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吵架,我也一點都不喜歡打架,我很喜歡穿裙子,但是從來都沒有人在意我,我爸媽從來不參加我的家長會,下雨天從來不會來接我,我一個人在教室裏等到天黑了雨停才自己回家,我爸總說工作忙,連我的生日都不知道,我媽只喜歡打麻將,如果贏了錢心情好會給我做點我喜歡吃的,我每年的生日都是自己過,我被推到空教室裏扔紙團也根本不聽我的話,只會說小孩子t開玩笑打打鬧鬧很正常,不要拿這些小事煩他,所以我只能自己兇一點,有人欺負我我就罵回去打回去,哪怕打不過也要打回去,不然別人都知道我好欺負會一直欺負我,所有人都欺負我,所以我對所有人都笑,我每天都告訴自己,要笑,要把煩惱都忘掉,不要往心裏去,這樣我第二天還是很快樂,因為就算我不快樂也沒有人會維護我啊。”

“可是我一點都不快樂,我其實很在意,我很難過,我一點都不想笑,我討厭你們這些欺負我的人,你跟那些拽我辮子在我裙子上沾膠水等著我出醜的男生一樣討厭,為什麽無論我怎麽做總會有你們這樣的人。”

“你問我為什麽只能看得見林嘉遠。”

“因為林嘉遠是第一個會說我穿裙子好看的人,所有的男生都很討厭,嘲笑我穿裙子露出的腿拽我辮子的時候,只有林嘉遠會告訴我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,下課不要跑得太快,小心摔傷。只有他會說我其實很聰明,我不笨,只要認真一點什麽都可以做到。”

“我為什麽不喜歡林嘉遠,我為什麽要喜歡你們這些根本不在乎別人自尊心的人?你們很討厭,你和他們一樣討厭,我告訴過你了,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,除了今天哪一天都行,你根本就不聽,我的意願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,你不知道我為了這一天能夠兌現在考試前努力了多久,這一天我期待了多久,早上幾點起床,穿什麽衣服,先從哪裏開始,你不知道這一天我期待了有多久,能把林嘉遠約出來有多麽難,你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“我從來沒有過一次開心的生日,因為連我爸媽都不在乎,我就騙自己說,生日是秘密,我才不想讓別人知道,這樣即使沒有人給我過生日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是我不想要,並不是別人不記得,我好不容易換來的這一天,現在這一天全都被你毀掉了。”

她用袖子擦著眼淚,擡起頭時,鼻尖眼睛早就紅彤彤一片,那雙笑起來時像天晴了一樣漂亮的眼睛裏只有無盡的淚。

她在冷清的路燈下無比難過又無助地看著他,眼瞳因為淚水而透亮,“你以為我求你的時候真的只是因為擔心你向林嘉遠告狀嗎,是因為我知道我惹不起你,連年級主任都不敢惹你,校長都要讓著你,我能對你怎麽樣啊,我除了討好你不敢惹你生氣,我還能怎麽樣啊,我費盡千辛萬苦才考進的一中,我要為了躲開你而轉學嗎?”

“你比那些拽我辮子朝我扔紙團的人還要討厭,你比他們討厭一千倍、一萬倍。”

她再次擡手去擦自己臉上的眼淚,可是委屈的豁口一旦打開就很難收住,她只能不斷的擦,眼淚卻怎麽都停不住。

沈既白看著她蹲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,毫無章法,他在這一眼裏好像看透了自己的命運。

掙紮或者順從,都只能接受的命運。

她的眼淚一落下,就能折斷他所有傲慢與頑固的命運。

他不敢再碰她,手指垂落而下,看著她的冷風裏哭到通紅的耳朵,聲音輕得像從幹涸的喉嚨擠壓的顫動,“對不起。”

“……江彌,對不起。”

他總輕易看透的人心和玩弄股掌之中的傲慢,終於得到了報應,換來了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。

向她解釋為什麽要安排在這一天好像已經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,無論是多年前還是現在,他都還是把她弄哭了,做了她討厭的人。

而這一次,他沒法再用年幼不懂人情來為自己開脫,因為這一次的確是他有意為之。

天際是沈沈壓下來的夜色,如濃霧般彌漫在了這寸土寸金的環山公路,連樹椏間隙漏而下的燈光都散發著昂貴,像黃金碾成粉末撒到霧下,卻也只能堪堪成為這年輕矜貴的頭顱上零星半點的陪襯。

但此時少年的驕傲在她一聲又一聲的哭聲裏全都碾碎了。

路燈稀薄地落在他的輪廓上,他沈默緊繃地蹲在她的哭聲面前,他不敢再去碰她,只能用手掌去接她從臉頰落下的眼淚,每一顆都重重的砸在他的手掌心,在冬夜裏滾燙、熾熱,灼燒成灰燼,而後烙印在他的靈魂。

他承接不住一顆她的眼淚,重到能把他所有引以為傲的東西都壓垮,這一個夜晚將貫穿他的一生。往後的數年裏,他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抓住她,但都無法與這個夜晚對抗。

她喜歡糖,喜歡新鮮,喜歡小動物。

喜歡一切漂亮的、可愛的、有趣的東西。

他以為,這一天一定會成為她的記憶裏很美好的一天。

原來再多她喜歡的東西,也抵不過一個最喜歡。

那是他直到今天都沒有學會的,最喜歡的人的樣子。

在她的哭聲終於慢慢平息下來後,他對她說道:“別哭了,江彌,我送你過去找他。他在哪裏等你,我帶你去。”

她哭到抽噎,不斷哽著,聽到他的話也不想再跟他有交集,“不用你送。”

“對不起,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,以後我都聽你的好不好?”

“我不信。”

他想擦掉她掛在下巴的淚水,才擡手就被她看到,“你別碰我。”

他很輕的,很輕的,用指節去接住那顆淚水的掉落,而後輕輕說道:“我錯了,江彌,對不起。”

“我不會原諒你了。”她的眼淚基本上停了,但是抽噎還一時半會止不住,說話也漸漸恢覆了力氣。

“那就不要原諒我了,我永遠都欠你的,行嗎?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。”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強硬地直接去拉她,而是把手放到她的面前,“起來,我帶你去見林嘉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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